「我告訴我們自己,離開塞拉耶佛不是逃跑,是為了波士尼亞人而戰,是要讓全世界看到,波士尼亞仍然存在。」只有10人的波士尼亞男籃用逃的逃出塞拉耶佛,抵達1993年歐錦賽的舉辦國德國時,陣中當時只有22歲的替補前鋒哈里米奇(Emir Halimic)接受訪問時說著。
獨立與圍城
1993年,剛從南斯拉夫分裂並獨立的波士尼亞,在首都塞拉耶佛(Sarajevo)組成史上第一支男籃代表隊,不過與其說是國家隊,不如說是克難代表隊,波士尼亞籃球名宿德利巴施奇(Mirza Delibasic)擔任總教練,找來七名在塞拉耶佛的「前球員」,加上三名在歐洲其他國家打球的球員,總共十人的國家隊克難成軍。
相較於幾乎沒有動過武力的斯洛維尼亞十日革命,以及同樣遭到塞爾維亞攻擊的克羅埃西亞,波士尼亞的獨立背景要複雜的多。至今,「波士尼亞與赫塞哥維納」仍是三個國家組成的聯邦,包含波士尼亞穆斯林為主體的波士尼亞、南方首府在莫斯塔爾(Mostar)克羅埃西亞為主體的赫塞哥維納,以及北部和東部的塞族共和國(Republic of Sparska),就連總統都是三個國家元首輪流擔任八個月。
在獨立之前,波士尼亞是波士尼亞穆斯林、克羅埃西亞人和塞爾維亞人和平共存的國家,其中最多元的城市又以耶拉耶佛為最,光是塞拉耶佛境內在1991年內戰前,就有超過15萬塞爾維亞人,超過全市人口30%,克羅埃西亞人在塞拉耶佛也有17%,其餘還有烏克蘭人、阿爾巴尼亞人、猶太人等,光是舊城區就有清真寺、天主教堂和東正教堂在五百平方公尺內,宗教和民族多元性,也讓塞拉耶佛贏得「東歐耶路撒冷」美名。
1992年,南斯拉夫內戰爆發,原本波士尼亞和諧的種族關係成了導火線,塞拉耶佛市內爆發各族裔與塞爾維亞人之間的大小衝突,以塞爾維亞為主的南斯拉夫軍隊包圍塞拉耶佛和種族清洗,進而展開長達42個月的塞拉耶佛圍城,塞爾維亞軍隊斷絕塞拉耶佛水和食物,派出狙擊手攻擊平民。
圍城期間,整個塞拉耶佛只有聯合國少數人道補給,光是市內的平民死傷就超過一萬人,甚至連親人被打死,市民都不敢在白天收屍,只能等待晚上草草找個空地埋葬,這場戰爭也成為人類近代史上最殘酷的戰爭代表。
這支代表隊,就是在圍城最艱困的期間組成。
1993年的歐錦賽
這場戰爭同樣把波士尼亞體育基礎摧毀殆盡,過去波士尼亞最知名的球員,是前南斯拉夫國手德利巴施奇(Mirza Delibasic),他曾在1979年帶領塞拉耶佛的波士尼亞皇家隊(KK Bosna)擊敗蘇聯的中央陸軍(CSKA),奪下歐冠冠軍,成為近代歐洲籃球史上最傳奇一刻,並且成為唯一入選FIBA五十大球員的波士尼亞球員,可惜1983年僅以29歲之齡就因為頭部重創腦溢血,被迫提早淡出球場。
德利巴施奇回憶,即便他曾經是南斯拉夫英雄,但塞軍槍口對他仍毫不留情, 戰事開打時,其實過去是歐洲籃球名將的德利巴施奇有機會避開戰禍,1992年冬天,他過去的皇馬隊友已經成為籃球隊主席,願意提供他工作和難民政治庇護,讓他回到西班牙,但卻遭德利巴施奇拒絕,圍城時期他就住在塞拉耶佛,整整四年。
圍城期間,德利巴施奇決定為國家挺身而出,1993年,波士尼亞國家隊史無前例第一次成軍。90年代初期,由於眾多國家分裂,歐錦賽從原本8隊規模,擴大到16隊,而剛獨立的波士尼亞則從資格賽開始打起。
當時塞拉耶佛圍城期間,波士尼亞各方面都遭到毀滅性打擊,現在在塞拉耶佛市場、清真寺和教堂,仍可以看見當時死者的名單和畫像,甚至莫斯塔爾的著名觀光景點古橋都曾被炸斷,重建後,至今仍留下「Don’t Forget 93’」,這是波士尼亞至今讓人不要忘記戰爭的教訓。
當時全國建設和經濟崩潰,代表隊想要出國比賽比天方夜譚還遠,代表隊沒有國家支援,甚至連怎麼逃離被圍城的塞拉耶佛都是大問題,1993年塞軍圍城狙擊頻率進入高峰,即便美國為首的歐美國家承認波士尼亞獨立,但聯合國僅定調是獨立戰爭是南斯拉夫內戰,並無軍事力量強勢介入。
塞拉耶佛機場當時是由北約組織控制,機場位在市郊。代表隊球員別說任何資源,光是球員想出國就已經近乎不可能任務,他們只能趁夜黑時背著只有球衣和的隨身小包,路旁有樹木時,就用樹木當掩護快速狂奔,而到了俗稱「狙擊手之巷(Sniper Alley)」的大路上,只能摸黑匍匐前進,球員邊逃邊爬超過四公里,要知道,在戰時能出外走動超過一百公尺沒被狙擊手打死就已經是天方夜譚。
他們跨過北約組織控制的塞拉耶佛機場,然後到了另一個邊境的小鎮,搭上巴士,走向南方克羅埃西亞,來到克羅埃西亞南方大城都布羅夫尼克(Dubrovnik),然後越過亞德里亞海,輾轉經過義大利,最後來到德國。
要促成這支代表隊成軍並不容易,尤其是「籃球」對於他們來說,已經是很遙遠很遙遠的名詞。
在圍城當時,有九成的塞拉耶佛成年男性都投入戰場,即便沒有武器,沒有受過正規訓練,有的只是自己拿鋼管做的土製槍管和少許彈藥,在最嚴酷的條件和冬天的極端氣候,對抗塞爾維亞軍隊的包圍。
當然籃球隊也不例外,當時被選入國家隊的七名球員都是在塞拉耶佛部隊服役,其中四人就在塞軍槍下的前線,當時國家隊隊長阿夫迪奇(Samir Avdic),過去曾是前南斯拉夫U19世青賽國手,還和狄瓦茲(Vlade Divac)、庫科奇(Toni Kukoc)和拉賈(Dino Radja)同梯。
但戰爭開打,阿夫迪奇 成了塞拉耶佛軍隊前線指揮官,戰爭很殘酷,在交戰狀態下,沒有人有機會維持訓練或是比賽。
「上一次我摸到球,應該已經是1992年的事情了。」阿夫迪奇說:「在戰爭中,我很少提到以前自己是球員,但我沒有一天不想重回球場,這是戰爭下支撐我活下去的最大動力。」
當時替補控球米爾科維奇(Damir Mirkovic)回憶:「如果你用走的,狙擊手隨時可以打到你;但如果你跑起來,可能被流彈掃到,當時我們知道每一次出門,都代表可能一去不回。當時我幾乎每一次到外面去,都要越過被打死的國人屍體,而更多的是,當時隊友是被子彈打到腳或身體而永遠沒機會重回球場。」
塞軍除了攻擊行人,更攻擊醫院,就連兒童醫院也沒放過,現在塞拉耶佛近郊都還能看見當時醫院被打成蜂窩的遺跡。
球員回憶,當時他們幾乎是用逃的,才有機會代表第一次波士尼亞出國比賽,當外界第一次看見被圍城封鎖超過一年的波士尼亞球員,只覺得他們面黃肌瘦。
經過一年的圍城,隊長阿夫迪奇身高6呎9吋,過去曾是波士尼亞第一強權-波士尼亞皇家隊(KK Bosna)當家大前鋒,但當時抵達德國時,他只剩下193磅,阿夫迪奇說,「戰爭期間,塞拉耶佛一顆雞蛋要八元,一顆蘋果?別想了,那要你能到外面摘得到蘋果還活著回來才行。」
戰爭期間波士尼亞的經濟崩潰,當時最主要的貨幣已經不是錢,而是香菸,巴爾幹是吸菸相當普遍的地區,戰爭期間波士尼亞幾乎所有民生必需產業都停擺,只有麵包坊和香菸工廠還在運作,只要從軍,每周波士尼亞軍方會提供每個士兵一包菸,一隻菸可以換到二十元,或是三顆雞蛋。
他們來到德國一無所有,第一場資格賽前,對手義大利每天每人有兩百元膳雜費,反觀波士尼亞球員卻什麼都沒有。但他們很堅定,想要向全世界傳達一個信念,波士尼亞會站起來,就從此時此刻開始。
當時那支波士尼亞國家隊,其實有兩人是來自南部赫塞哥維納地區的克羅埃西亞人,防護員兼助教更是塞爾維亞人,甚至有球員收到死亡威脅,只要膽敢出賽,塞爾維亞軍方就要對其家人不利。當時阿夫迪奇問過他效力的波士尼亞皇家隊兩名塞爾維亞人,有沒有意願代表波士尼亞出戰,卻被對方以「時機不宜」拒絕。
其實波士尼亞球員們大可不必這麼辛苦,隔壁鄰國以世俗化伊斯蘭聞名的土耳其,在戰爭期間接納大量波士尼亞穆斯林,例如特克魯(Hedo Turkoglu)父母就是來自波士尼亞,而當時土耳其更對運動員祭出極為優渥的條件,只要是25歲以下的運動員他們無條件提供難民或是更優渥的居留權,當時全部代表隊共有一半球員符合資格。
波士尼亞曾經在歐錦賽前於塞拉耶佛,在克羅埃西亞兩名NBA名將庫科奇和拉賈,與同為戰爭國家的克羅埃西亞交手,舉辦一場邀請賽。當時波士尼亞以74:67獲勝,阿夫迪奇回憶,塞拉耶佛差不多有20萬人同時慶祝,讓阿夫迪奇深信,他們只要能夠出征歐錦賽,一定可以讓這個重生中的國家帶來希望。
宛如難民代表隊的重生與希望
圍城期間,德利巴施奇的心願,是創立一支各族能夠和諧相處的波士尼亞國家隊,1993年,他成為這支球隊創立的關鍵。在歐錦賽時,波士尼亞老將慕塔普契奇(Emir Mutapcic)曾說:「我們站在這裡,不僅僅是要代表波士尼亞的穆斯林,而是整個國家,穆斯林、克羅埃西亞人和塞爾維亞人、猶太人,每個族裔都有我的朋友,你們是這個國家一份子。」
他們離開波士尼亞的時候一無所有,就連球鞋和裝備,都是庫科奇和拉賈幫忙張羅的,但他們第一場資格賽,就以將近30分差距擊敗斯洛伐克,最後以資格賽第三成績得到前往德國的門票。
他們小組預賽擊敗瑞典,挺進12強,複賽又在關鍵一戰,靠著畢拉洛維奇(Sabahudin Bilalovic)全場轟下36分擊敗拉脫維亞,經比較得失分,取得8強門票,一個不到兩個月前才正式成軍,球員大多已經斷了訓練將近兩年的國家隊,竟然闖進歐洲八強,可以說是寫下歐錦賽奇蹟。
最後,他們八強戰面對有拉賈和瓦蘭科維奇(Stojan Vrankovic)等NBA球員在鎮的克羅埃西亞,最終78:98不敵,拿下第八名。
但波士尼亞球員沒有沮喪,反而視這場輸球是這屆歐錦賽最大收穫,當時效力於德甲柏林的33歲老將前鋒慕塔普契奇也說,當時隊友奮力一搏只想要晉級歐錦賽,但他們的鬥志讓波士尼亞走得比想像中更遠,他說:「沒有人看好一支什麼都沒有,甚至8成隊員過去12個月根本連球都沒碰的球隊能有什麼作為。今晚我們輸了比賽,但敗給的是世界上僅次於美國的超級強權,對我們來說,這是讓能夠鼓舞整個波士尼亞最好的機會。」
該年歐錦賽,畢拉洛維奇以平均24.6分成為大會得分王,阿夫迪奇平均轟下15.7分,隔年他也獲得西甲球隊馬拉加(CB Malaga)球隊合約,得以繼續球員生涯,對他們來說更重要的是,這一戰,讓世界看到新生的波士尼亞。
阿夫迪奇說:「我們知道世界正看著我們,而我們想要讓全世界,波士尼亞不會被擊倒,曾舉辦冬季奧運的塞拉耶佛沒有被毀滅,我們國家有三種人可以平和相處,波士尼亞穆斯林、克羅埃西亞人和塞爾維亞人,我們可以和平生活在一起!世界並沒有對波士尼亞主動伸出援手,只有站出來,我們才能有機會告訴全世界,波士尼亞位在歐洲中心,但有多少人正因為戰爭而死,我們需要全世界的幫助。」
米爾科維奇在歐錦賽結束後,在戰爭狀態下回到波士尼亞,身上已經沒有半分半毫,他父母問他為什麼不直接在德國落地生根,回來想死嗎?他說:「很多人這樣問我,我答不出來,但我知道樹不會從空中憑空冒出枝牙,塞拉耶佛,這裡就是我的根。」
戰爭影響對於波士尼亞很大,戰前籃球如同南斯拉夫各國一樣,在波士尼亞曾是和足球並列為第一大運動,但戰後幾乎基礎被摧毀,直到2013年在泰雷托維奇(Mirza Teletovic)帶領下,才又闖進12強,後來泰雷托維奇曾說,他的偶像,就是創立那支93年國家隊的德利巴施奇。
但可惜德利巴施奇無緣見到這一切,從圍城期間開始他的健康狀況就相當糟糕,他在2001年過世,只有47歲,現在波士尼亞皇家隊的主場叫做德利巴施奇體育館(Mirza Delibasic Hall),表彰他對波士尼亞籃球的貢獻。
至今波士尼亞的歐錦賽第八名,仍是國家隊史最佳成績,對照當時背景,可以說是歐錦賽史上最傳奇故事。
"Outside the HOOP" 是資深籃球作家古硯偉的專欄,解析更多關於籃球的迷人故事。